长江边的舅舅(节选)
\n文/敖斯汀
\n长江漫漶的水汽,使杨柳寺村这个名字变得潮湿。
\n西南地带,名叫杨柳寺的村落有好几个,只有一个,静伏在长江河床起伏的山岭中,那是我熟悉的杨柳寺村。在它缓缓起伏的山谷中,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,山谷中有一个白墙灰瓦的院子,那是我小舅舅的家。我小舅舅,一个长脸、高鼻梁,说话响亮的男子,此时就在我眼前走动起来。
\n我的小舅舅从杨柳寺村走向我。那是我六岁的某一天,由于人手不够,我童年时扮演家里烧火工的角色。我当时正缩在灶门口烧火,只有这个地方能像拴牲口的石墩一样拴牢我。就在那天早上,我妈说小舅舅要来。
\n土灶里的滚滚浓烟,很快又顺着烟囱,爬成了蛇的形状。南方的村庄地势起伏不定,客人突然就从丘陵的褶皱里冒出来了。在数公里外,穿山越岭的小舅舅也一定望见了我家的炊烟。他敞着衬衫,带着天生的,有点趾高气扬的气质,迈着外八字步朝我家走来。
\n我的小舅舅走过几个院子,几条灰狗黄狗闻到人味,从竹林和黄葛树下阴险地走出,幻想咬住他的小腿。狗们一路小跑,眼看就要咬上了,小舅舅看也没看,飞起一脚就踢在领头的黄狗的腮帮子上。它滚到一边的地沟里,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声,其他狗见状,落荒而逃。
\n“哈哈,还想咬老子,踹死你个狗日的。”
\n小舅舅哈哈笑着,嘴里叼着烟,更加用力地开始爬坡。
\n我家门前一溜倾斜的石板,本是一块巨石,因泥土掩盖了它的边缘,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,只在它露出来的光滑的石面上晒粮食。小舅舅正是来我家商量收割谷子的事情的,按照惯例,这些事情都是在赶场的时候我妈去和他说定的,可连续几个赶场天,小舅舅都去相亲了。
\n所以,今天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,来敲定一个具体的日子。
\n我在灶门口被烟熏得眼泪长流。这时,小舅舅已经跨进了我家的门。这间土房子是小舅舅参与新修的,几年过去了,小舅舅似乎更高了,需要低头才能进得门来。他在烟雾中站定,用大眼睛扫视了好一会儿,寻找姐姐和几个孩子。“他们肯定又是在灶门口,哈哈。”小舅舅高兴地把我从玉米秆里拖出来,用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,然后把我扔到空中,再接住。
\n我吓坏了,紧紧闭着眼睛,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地流着眼泪。小舅舅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我,问道:“你妈呢?”我说:“她担水去了。”小舅舅把我往边上一放,就奔着水井的方向去了。
\n我家在半山上,水井在一公里外山下的渔家冲。我母亲在井边舀满的两桶水,一路踉踉跄跄地挑回来后,总共只剩下大半桶了。
\n我站在门口看着山下的路,看到小舅舅跑成一个小黑点。姐弟两个见面后,像两只小蚂蚁一样互相张望一下,然后一只小蚂蚁跑向另一只。妈妈肩上的担子自然地落到了小舅舅肩上,他走在前头,她在后头拿着水瓢,气喘吁吁地追他,那情状温馨又滑稽。
\n很快,他们走到了我家门前的黄葛树下。小舅舅的大脚在厚厚的落叶中,迅疾而有力地移动着,就像他家门前江上的大船。
\n我外婆生第六个孩子时死于难产。
\n据我妈妈说,外婆活着的时候,最宠小舅舅。在生我小舅舅之前,外婆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。外婆的另一个儿子是我的大舅舅。大舅舅从小就体弱多病,俗称“药罐罐”,终于,不知道是哪个江湖郎中的草药,把他变成了一个口吃的儿童。
\n口吃大舅舅在家里不太受待见,自从我这个小舅舅出生后,大舅舅在家里几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。农村伙食差,大人孩子总要起夜跑茅厕。有天半夜,大舅舅走过空气污熏的猪圈,回来告诉外婆,他在猪圈里看见了几个人。
\n“他们抬着一个人出去了。”他说。
\n“不许乱说,你这傻子。”外公赶紧制止他。
\n接下来的几天,每天早上大舅舅去上厕所回来,都会重复说他看到了这一景象。可大人跟随他去看,却又什么都看不见。这对一个马上就有妇女临产的家庭来说,实在不是一个好预兆。
\n外婆去世的那年,我妈已经结婚了,她的四个弟弟妹妹,从两岁、八岁到十几岁的都有。外婆最后是被几个人抬着去县城医院的,天刚亮,他们跨过高高的堂屋门槛时,外婆最疼爱的小舅舅正抱着八仙桌的一条腿,在桌下酣睡。
\n小舅舅的到来让我妈很是愉快,她常年焦虑的脸上,有了娘家有靠的意气风发。她仿佛又回到了江边,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。自家的龙眼树开满了花,夜航船经过时的灯光,照着它们轻轻晃动的身影。
\n妈妈给小舅舅炒了几碗干花生,边剥着花生,边说起最近几个人给小舅舅介绍的对象。妈妈喜欢看小舅舅,她觉得他身上有外婆的影子。小舅舅有一双大眼睛和高挺的鼻子,脸上的神情总是似笑非笑。他走到哪里,都先用大眼睛扫视一圈,磊落神气。远远近近的年轻人,都知道他是做农活的好手。
\n听说小舅舅来了,几个和他同龄的青年也到我家院子里来。看我小舅舅时,他们眼里竟然有几分崇拜。
\n小舅舅在别人介绍的几个姑娘中,挑选了一个辫子长长的,脸盘圆圆的姑娘。后来,她成了我的舅娘。结婚那天,我舅娘哭得呼天抢地,让我这样的小孩子还以为她不情愿嫁给小舅舅。难道小舅舅不合她的心意吗?但没有多久,舅娘就给小舅舅生了一个大胖儿子,就是我的表弟。
\n结婚后,小舅舅就从长江边搬到了离江远一些的地方。在山脚下的避风处,外公给他修了一座小院子,白墙灰瓦,门口栽种着一丛树叶低垂的芭蕉树。牛羊鸡鸭鹅等,齐整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,院子旁的一口小水库上,总是吹着徐徐的微风。
\n最让我羡慕的是,小舅舅家的水井离院子只有十几米。以他的力气,几乎是徒手抓着两只木桶,就可以将灶屋一角的石缸喂得饱饱的。不像我家的水缸,总是没有喝饱的时候。
\n收割粮食那天,很快到来了。
\n小舅舅从河边带来五六个男女壮劳力,加上我们村的几个年轻人,十来个人天一亮就扎进了稻田里。我站在门口,看着山脚下的梯田:稻谷的金色方阵被他们割开了一道口子,风吹在山野间,一股沉甸甸的清香在烈日下浮动。
\n下午,收谷子开始,我家门前的那块光滑而陡峭的长石板,就成了比赛体力的场地。谷子长在山下,因为山下才有水田。收谷时也很讲究,要把稻子头朝下扎成“草头”,一根扦子一穿,喊一声“一、二、三”就搁上肩头。把草头扛上肩的那一刻,人就不能休息啦,否则谷穗以头触地,今年就没有收成了。我家住在半坡上,离最远的田有两公里,好多壮汉把草头挑到这块大石板上时,已经脚酸手软,汗如雨下。
\n小舅舅呢,还是叼着他的烟。走到这里时,他深吸了一口。
\n“兄弟们!”他转头朝身后的年轻人喊道。
\n“来哟,看哪个跑得快!”他挑着一百多斤的草头冲在了最前头。当小舅舅的大长腿登上石板的顶端时,我们村那几个年轻人才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半。
\n我的大舅舅长大以后也不口吃了。
\n大舅舅不加入他们的比赛中,但也尽力用背篓背着一捆谷子,这样方便他随时靠在路边歇气。当小舅舅第一个冲上石板高处,大舅舅就在一边呵呵地笑着,似乎那骄傲,他也拥有了一半。
\n晚上在谷场时,最后一个环节是黄牛碾草。这时,人们的情绪也松弛下来,稻草的汁液在空气中“噗噗”地溢出来。男男女女坐在坝子边上,一边编着草凳,一边开一些过分的玩笑。
\n小舅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步呢?
\n听到他一个人舌战群妇时,我的大舅舅也是这样嘿嘿地笑着的。
\n……
\n(原文刊发于《清明》2025年第3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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\n请他来到我的文章里
\n文/敖斯汀
\n回忆童年时梦幻般的场景,对早已经远离故乡的人来说,已经成为一种自我疗愈。
\n写作是一种倾诉,这几年我写过一些故乡的人和事,想起舅舅时,我心里像被长江水打湿了一片。我的舅舅已经不在了。在我们老家,人们不会说“去世”这样文绉绉的词语,也不会使用“死”这样有震慑力的词语,他们只说“不在了”,说的时候,三个字的语气衰弱了下去,有一种不忍。
\n舅舅力大无穷,可以徒手掰甘蔗、提上百斤的水桶,但他突然就不在了。现在,我外公、外婆还有他们最爱的小儿子——我的舅舅,都埋葬在长江边的一处山坡上。这是我外公、外婆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,幸好他们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。
\n舅舅不在的那天,他骑着一辆象征着农村新贵身份的摩托车在路上跑。他踩一脚油门,那夸张的咆哮声让道路两旁的树叶簌簌抖动。他不知道,在他无法看见的远处,一辆挤满了农民的公交车,正在一位新手驾驶员的操控下,向他疾驰而来……
\n舅舅是一个长江边土生土长的农民,生活所迫,出远门去寻找新的生活来源。很多像舅舅一样的农民去福建、浙江打工,甚至有人去新疆摘棉花。十年前,外出的农民工纷纷回流,因为重庆是直辖市的缘故,也因为重庆的基建、房地产迅速发展,需要大量的泥瓦工师傅、木工师傅、水电工师傅甚至漆工师傅。
\n农活与舅舅和他的同龄人,渐行渐远。我和舅舅所拥有的共同记忆,却是关于我家的农活的。我记忆里梦幻般的大型抢收现场和意气风发的舅舅,非常清晰。翻土、扯草、割麦子、割谷子、砍榨菜、扯花生、挖红薯、收玉米、打农药……这些农活,如果是妈妈和我去做,我会感觉枯燥而厌恶,而总是从天而降的舅舅和亲戚们,却让我在每一次回忆这些农忙场景时,都感觉那么温馨,甚至有些浪漫。
\n我想,我应该用一篇文章来写月光下的场景,写我舅舅这样的人,他们本来是一颗长在果壳里可以自然脱落到土中的种子,无常之手却突然摘取了他们。他们用手抚摸过的树干、揉搓过的粮食、砌过的晒坝,都还在,长江也还在,他们怎么能如一场雷阵雨般消失了?
\n要还原那些梦幻般的过往,我需要做梦。人死后再来到活人的梦中,老家的说法叫“托梦”,但梦见死去的人会生病。舅舅去世这么多年了,他从未让我梦见他。现在,我请他来到我的文章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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